特别企划 23.04.2025

“只要有人愿意在台下等待,就值得有人在台上继续说故事。” —— 专访剧场人贺世平

爬梳历史,从独立前开始算起,马来西亚中文戏剧已有百年历史。

马华戏剧的发展与早期华人移民的历史轨迹密不可分,随着南来的移民在马来亚各地落地生根,戏剧逐渐成为社群间传递文化与情感的重要形式。众所皆知,早期的马华戏剧多以话剧为主,不仅为当时生活匮乏的社会提供娱乐,也作为社区凝聚力的象征,成为文化认同的延续载体。

在日治时期,戏剧更承担起政治与社会的使命,成为筹款支援抗战的工具,每一场演出都饱含激情与抵抗的声音。独立以后,更是有一阵子各地会馆组织,纷纷成立戏剧社,为社区谋取善款,取之社会且用于社会。进入 1960 至 1970 年代,随着社会逐渐稳定,马华戏剧迎来第二波发展,彼时电视尚未普及,广播与剧场是为数不多的娱乐方式之一,而戏剧也因此在大众文化中占据一席之地,成为人们生活中不可或缺的精神寄托与艺术享受。

时光荏苒,好景不再。根据新纪元大学学院戏剧与影像系主任贺世平老师的说法,随着电视的普及导致大量演员流失,也使中文剧场日渐小众。

采访那天,烈日当空,我们约在甲洞的一家麦当劳见面。初见贺世平老师,他神情憨厚中透着威严,尚未进入状态时寡言少语,话题渐热后便侃侃而谈。作为一位在戏剧艺术深耕三十余年的剧场人,他娓娓道来自己多年来的观察与经验。

采访之前,贺老师就送上他的剧本集《斗法》给我们,这些是他所积累的创作,也是马来西亚当代中文剧场重要的剧目。

追溯回当代中文剧场的形成,在 1988 年,马来西亚艺术学院成立戏剧系,这是马华戏剧史上浓墨重彩的一笔,因为这也意味着本地戏剧终于有了系统的专业训练,让马华戏剧的品质和影响力逐步提升。 

这张老照片显示,贺世平导演作品《罗生门》于1991年分别在吉隆坡市政局剧场与槟城槟州大会堂(Dewan Sri Pinang)上演,可说是马来西亚艺术学院戏剧系的学生代表作品之一。(受访者供图)

贺世平认为,大约在 2000 年前后,马华戏剧迎来了它的黄金时代。那几年,风格各异的作品不断涌现,优秀的导演层出不穷,剧场里人潮涌动,演出票甚至一票难求。 

2007年,贺世平执导《马克白:欲望江湖版》,于吉隆坡市政局剧场上演,以在地语汇改写莎翁悲剧,为马来西亚华语剧场注入一股江湖气与欲望力。(受访者供图)

“现在的观众,耐心越来越少了,更何况是一个小时多的剧目?” 

“那时候,一场好戏,观众愿意花上几个小时,沉浸在戏剧的世界里。” 

然而,如今的观众习惯在短短几秒内获取娱乐,连几分钟的视频都没耐心看完,更别提走进剧场。短视频成了时代的宠儿,而剧场,似乎成了被遗忘的角落。 

舞台很大,但现实很骨感 

90年代,是一个戏剧百花齐放的年代,戏剧人不计报酬,凭着一腔热血站上舞台。但现在各个岗位已形成专业,制作成本一路飙升,剧团再也无法靠情怀支撑。 

“华文戏剧没有建立自己的品牌,剧场的发展,除了创作之外,市场营销也是关键。 

贺世平感慨,剧场品牌的塑造应该早点起步,可是过去的训练体系只顾着培养演员、导演和幕后团队,却把品牌塑造这件事落下了。值得庆幸的是,近年来艺术管理开始被人看见。 

早年,台湾戏剧大师李国修来马交流时,曾语重心长地说了一句“金句”:“数目是关键。” 无论是观众人数、观众年龄、演出场次,这些数字必须牢牢记住,只有得到了这些数据,才能知道观众在哪里、喜欢看什么,剧场才能不走冤枉路。 

在他看来,马华剧场的发展受限,除了受到媒体环境变迁的影响,语言的隔阂同样是一大障碍。马华戏剧的观众群始终局限在华人社群,观众基础难以拓展,使得剧场作品较难走出同温层,形成广泛影响力。

“反观英文剧,由于语言优势,更容易跨越族群界限,吸引来自不同族群和文化背景的观众。”

他举例说明,有些马来西亚本地的英文剧,演出现场常能见到多元族群的观众同台共赏,构成更具包容性和对话空间的剧场生态。

“华语剧场也不是不能突破,只是我们还没找到那个对的语言以及对的形式。”

他认为剧场的未来,或许有赖于更多元语言的融合与创新,以回应当下马来西亚社会的多元语境。 

靠戏剧吃饭,能靠得住吗? 

剧团可以持续存在,但若缺乏导演与编剧的创作支撑,就如一个永远亮着灯的剧场,却无法上演新的故事。贺世平觉得,推动剧场持续前进的,是源源不绝的创作活力——唯有创作者不断编织新的剧本,观众才有戏可看,剧场才有存在的意义。

身为新纪元大学学院的讲师,贺世平发现戏剧与影像系的学生大多偏向幕后工作。

“愿意真正专注创作、投身导演工作的,大约只占四分之一;而立志成为演员的,也差不多是这个比例,而剩下的学生则更多选择技术岗位。” 

相较于早年戏剧科系寥寥无几的情况,如今愿意投身这个行业的年轻人已经多了不少。许多人一开始满怀憧憬,觉得戏剧有趣,甚至抱着明星梦而来。但当他们真正面对严格的训练时,才发现现实远比想象中残酷。 

贺世平导演作品《三个小孩》于2010年至2019年间巡演全马13州及联邦直辖区,累计演出逾130场,并受邀赴中国北京、南宁、澳门,以及台湾淡水、高雄演出,其学生为这部剧的演员。(受访者供图)

不过,本地的戏剧教育仍在稳步发展。为了适应市场生态,课程采用“多样化”学习模式,让学生广泛接触各个领域,增加未来的就业机会。 “这样一来,机会是多了,但也意味着学生不够专精。”  

“如果一个学生能尽早确定方向,比如专注于布景或灯光,就会更容易在戏剧行业站稳脚跟。” 

贺世平指出,过去三十年来,许多戏剧人都走这条路 —— 幕后养活自己,表演留给热爱。 

在这个时代,戏剧行业还“活”的下去吗? 

谈及戏剧的生存现状,贺世平神情凝重,眉头不自觉地皱起。

”疫情对戏剧行业而言,是一场前所未有的重击。在长达数年的防疫期间,所有演出被迫喊停,剧场陷入沉寂。观众被困在家中,逐渐习惯了“动动手指”的娱乐方式,短视频、串流剧集取代了实地观演的体验,改变了大众的观演习惯。”

2023年,疫情限制解除,马华戏剧迎来久违的回暖期。

“就像一罐摇晃过久的汽水,摇晃久了就炸开,那一年本地中文剧场作品如井喷般登台,许多剧团积压多时的构思与剧本得以实现,观众也一度回流,票房成绩亮眼。”

然而,这波复苏并未持续太久,步入2024年,市场迅速进入饱和状态,观众分流,竞争加剧,制作单位面临更高的成本与压力,演出场次开始减少,剧团也不得不重新思考定位与策略。

“很多艺术家想要坚持戏剧的艺术性,却忽略了它的商业价值。”

贺世平认为艺术性与商业性并非对立,关键在于如何找到平衡。他强调,一部优秀的剧作不仅需要具备创作深度与美学质感,也必须吸引观众、维持票房。

“演得再好,没有观众买票支持,也很难走下去。”

在当前的剧场生态中,儿童剧成为少数能在艺术与市场之间取得相对平衡的领域。题材亲民,受众明确,加上家长陪同观演形成双倍票房,儿童剧不仅在内容上保留创作空间,也在经济上相对可持续。

“儿童剧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,说明我们不是不能兼顾,而是还没找到方法。”

“只要愿意理解市场的逻辑,并在其中寻找表达的方式,戏剧依然可以是一门被看见的艺术。”

投身戏剧,你准备好了吗? 

“戏剧始终是一种选择。”

这是贺世平对有意踏入剧场领域的年轻人最真诚的叮咛。

“任何事都可以是兴趣,但若要将其转化为专业,就必须投入时间与精力,甚至愿意面对现实层层考验。这条路考验的不只是态度、才华与创意,更考验一个人对理想的坚持。”

在资源有限、竞争激烈的戏剧生态中,每一个创作者都必须不断自我提问:我能带来什么?我有什么不可取代?这在人工智能快速发展的当下,更显得重要。

“特别是在AI时代,真正的挑战不只是写得多好、演得多精,而是你能不能创造出别人无法复制的独特价值。”

“这个时代技术也许能模拟文本、合成影像,但剧场的温度、人与人之间的交流和即兴的张力,依然是科技难以取代的核心。”

他相信,只要有人愿意在台下等待,就值得有人在台上继续说故事。

 

 

 

文/ 郑凯欣、黄龙坤

图/ 林苏文源、受访者供图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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