翻阅新闻,不难见到华社常言方言正面临危机,但事实真是如此吗?
根据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数据,全球现存约 8324 种语言(包括口语与手语),其中约 7000 种仍在使用。然而,受到全球化冲击以及社会变迁影响,语言越来越趋向单一而大宗,同时语言的多样性正迅速减少,联合国也在其官网指出,推断每两周就有一种语言消失。
由此延伸下去,我们失去的不只是语言,随之流失的还有承载在语言里头的文化及历史意涵。
如果仔细观察,马来西亚的方言使用空间也越来越少,在 80 年代,马来西亚华社紧随新加坡的“讲华语运动”,进一步压缩了方言的使用空间,在这样的大前提之下,许多家长和老师也不在对学生或者小孩说方言,加剧了方言的断层。
在我国,中老年人以方言交谈是常见景象,早已习以为常;然而,若见年轻人之间以方言交流,反而是非常稀有的风景。
不过,在这个时代,仍有人选择逆流而行,以实际行动推广方言,有一群年轻人以“祖语社”为名创立社交媒体平台,分享彼此的乡音与文化记忆。祖语社由社长祖语亚哥与总务姚文松积极推动,在他们眼中,所谓“方言”一词带有外来与边缘的意味,而他们所认同的,是“祖语”—— 那是祖先传承下来的语言,是身份认同与血脉传承的延续。
祖语还是方言?
祖语亚哥回忆创社初衷时表示:“我和姚文松是在一次旅游中认识的,聊天之下,我们一拍即合,都对祖语复兴抱有热忱。那时我们常一起吃饭,有天我提议:既然都关心祖语,何不一起做点什么?于是我们便成立了一个脸书专页,通过短影音的方式推广祖语。”
“他是社长,我是总务,我们就像两头开荒牛,一步步把祖语社经营起来,到现在也已经默默走了两年。”
姚文松及祖语亚哥两人透过社交媒体建立页面推动祖语发展。
在祖语社的语境中,他们主张“互明讲各” —— 即每个人使用自己的祖语(方言)表达,而不是统一使用大众较熟悉的华语作为沟通媒介。祖语社认为,现今通行的“华语”其实源自中国华北一带的汉语系统,并不属于南方汉族群体的语言体系。因此,在与他们交流时,往往会特别说明:我们所称的“华语”,更准确地说是“华北语”。
姚文松进一步解释:“我认为华北语是一种功能性语言,就像英语或法语一样,属于‘大宗语言’,很多人会学,也很实用。可在我们看来,它的功能地位就是如此。而我们主张‘互明讲各’,也就是说,各自使用自己的祖语表达,只要彼此听得懂、能够理解,这样的沟通就已经足够。”
姚文松以母亲的经历举例说明:“我母亲是广府人,邻居是客家人。她听得懂客家话但不会说。有次两个客家阿姨说客语,我母亲用广府话回应。虽然是‘鸡同鸭讲’,但大家却能顺利沟通,这就是互明讲各的精神。”
“这个概念是行得通的,只是我们缺乏相关的环境与机会。华社普遍认为讲同一种语言更方便,但现实中,真正的多语共存环境却不多。”
姚文松补充指出,“互明讲各”的精神,早在1952年马来西亚广播电台推出的方言谐剧《四喜临门》(Empat Sekawan)中便已现端倪。该剧由韩瑛、黎明、海洋与黄河四人演出,分别以广府话、客家话、福建话与广西话展开对话,通过诙谐生动的情节与日常互动,呈现出当年本地华人社群“你讲你的,我讲我的”的祖语交流模式。他认为,这种各说各话却彼此通明的情境,或许映照了早期华人社区语言的真实样貌,以及“互明讲各”在实践上的可行性。
前往采访的时候,两人带来一系列祖语书籍,证明祖语也能透过文字书写。
关于“方言”一词,祖语亚哥则有进一步的说明:“在语言学里,‘方言’有其专业定义。汉语下有七大语言体系,广府话是粤语的一种方言,每种都有独立的语法基础。从学术角度讲‘方言’并没错,但我们为什么要强调‘祖语’,而不是‘方言’?因为‘方言’这个词在社会中常带有一种被贬低的意味,许多家长也因此认为方言不如语言正式,甚至主动阻止孩子学习。我们希望去除这种负面印象,所以才会刻意用‘祖语’这个说法。”
家长是推动祖语的最大阻力
推动祖语的过程中,祖语亚哥发现最大的阻力往往来自家长的态度。
“有些家长真的很奇怪,孩子尝试说祖语,说得不太标准,照理应该给予鼓励,但他们却反而打击孩子,并告诉孩子别讲了,干脆讲华语或英文吧!”
“很多人对祖语的态度很苛刻,讲得不好就会被笑、被纠正,久而久之,对祖语的发展真的很不利。”
“这种反应不仅削弱了孩子学习祖语的兴趣,也让祖语在家庭中的传承变得更加困难。”
许多家长对待语言的标准存在明显的双重标准,这是黄尧政最确切的感受。
“他们对孩子的华语和英文有期待,说不好就会鼓励多练;但一旦孩子讲祖语讲不好,就会劝他专注学好英文或华语。这种心态,其实很矛盾。”
祖语社这两年来的经营经验也让他们察觉到,社交媒体上的语言环境对祖语并不友善。同时,学校环境也不鼓励使用方言,让孩子从小在一种“方言不该讲”的氛围中成长。
“小朋友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,会潜移默化地觉得讲祖语是错误的,甚至因此产生心理负担。”
祖语亚哥和姚文松也意识到,如果推广祖语若采用强制手段将会适得其反,让人敬而远之,倘若采取较温和的方式,可能更有效果,譬如借助社交媒体的传播力量。
以祖语书写的童谣,至今多少人还记得?
“就像 Ai FM 的《说好华语》启发了我们,这个节目以轻松方式推广华语,若我们可以借鉴这样的形式,将其应用在祖语推广上,以教学为主轴,引导观众正确说出祖语,这也是一种有趣而且又有效的宣传形式。”
“在马来西亚,语言本该百花齐放,不必让华北语一枝独秀。”
很多人误以为祖语社推动的祖语复兴运动,会对华文教育造成冲击,但真的是这样吗?
祖语社主张,现有的华北语学校是否可以因地制宜,尝试采用不同的南方汉语作为教学媒介?姚文松进一步建议,可尝试在不同的华人聚落中尝试推行祖语教学。
“客家人聚居的地区,可否试行部分学校以客家话授课?或者在泉漳人较多的地区,采用泉漳话作为教学媒介?这不正是语言多样性的体现吗?”
“槟城的五福书院早期采用广府话教学,育才学校则以泉漳话授课,自从我们的祖语被降级为方言后,学校不再使用祖语作为教学媒介,我们是否可以回到过去找回原有的根源?”
采访的最后,姚文松语气坚定地说:“我们只是希望祖语能够回到它应有的位置,作为一种正常的沟通语言,让使用者不必因为说祖语而感到羞耻。”
祖语社从方言正名、到互明讲各的实践不仅是一场语言的复兴,他们认为,这更是一种文化的归位,是对祖辈生活记忆的尊重,也是对多元认同的重新建构。
文/ 黄龙坤
图/ 邬永富