常听人说:“马来西亚华人也有建设国家的贡献。”
但,贡献从何而来?要如何证明?有无任何记录?
于是,历史的书写格外重要。
历史,是一个民族的记忆,也是其在土地上留下的足迹。然而,在马来西亚,华人历史官方论述相当匮乏,只能靠民间力量,一点一滴地由下而上慢慢累积与建构。
虽然研究华人历史的学者不少,但真正系统梳理马来西亚华人历史的著作,至今寥寥可数。
现有的重要作品,如林水檺于1985年主编的《马来西亚华人史》,以及1998年出版的《马来西亚华人史新编》,虽然皆属扎实的学术成果,却仍以专题式撰写为主,各自独立,难以呈现出一条贯穿始终的书写主轴。若再往前追溯,六十年代黄尧的《星马华人志》,则以州属为单位书写,按照时间脉络的历史书写是稀缺的,也缺乏国家历史的宏观视角。
要在这样的基础上,重新架构出一部真正贯通时代、回应问题意识的马来西亚华人通史,无疑是一条漫长而艰难的路 —— 需要大量汇整档案、爬梳史料和搜索前人研究,无异是一项巨大的工程。
一条华人历史的时间脉络
那日,阳光穿透新纪元大学学院南大楼的落地窗,洒在活动中心宽阔的地板上,新纪元大学学院东南亚学系主任廖文辉教授怀抱着新书《马来西亚华人史》而来,仿佛迫不及待和我们展示他的新书。
“之前,马来西亚一直没有一本由个人独立完成的华人通史,这次我总算是完成了这件事。”
所谓“通史”,指的是连贯主轴与统一叙事逻辑的作品,不是以专题拼凑、多人分工的集体成果。
廖文辉教授表示,完成《马来西亚华人史》并非一件易事。
如前所述,马来西亚现有的华人历史著作,多半延续了传统的“史话式”写作方式,或将内容按专题细分,然而在叙事结构上,这些著作仍显支离破碎,缺乏一条清晰贯穿的主轴,无法有效呈现历史演变的整体面貌。
整体而言,这种专题化、碎片化的方法,难以建构出主体明确的历史镜像。从明朝、清朝到民国,再到马来亚的独立,每一个断代中发生的重要事件与转折,本应被有机串联,标示出时代脉络与社会变迁,而不仅仅是堆叠各自独立的章节,因此关于马来西亚华人的通史书写就显得格外重要。
长期的观察与思考,使廖文辉教授萌生了一个念头 —— 马来西亚,难道不能也有一部由单一作者独立完成、具有整体视野的华人通史?
在历史写作的传统中,单人独立撰写通史并不罕见,比如中国的钱穆有《国史大纲》,范文澜写成《中国通史简编》,傅乐成亦著有《中国通史》,在他看来,只要具备扎实的训练与合理的方法论,一个人完成通史写作,并非遥不可及。
“本地中文教育体系中,历史学科长期薄弱,多以中文系文学和语言训练导向为主,缺乏严谨的史学训练。其次,官方叙事体系对于华人历史的记录向来疏离,留下的空间零散而破碎,所以我们现有的学术环境很难培养出书写通史的学者。”
“更重要的是,撰写一部通史,不仅要求对浩繁史料的掌握与筛选,还需要历史感、统摄力与独立思考的能力,所以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。”
于是廖文辉教授在 2017 年编写《马来西亚史》后,便马不停蹄的书写《马来西亚华人史》。这部《马来西亚华人史》不只是简单地记录华人在马来西亚的各大事件,而是廖文辉教授试图建构一条清晰的脉络,把马来西亚华人的历史命运,重新纳入马来西亚整体国家史的框架之中 —— 比如从十八世纪以前的“蛮荒期”,到十九世纪至二战期间的“垦荒期”,再到战后至今的“建国期”,层层推进,脉络分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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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马来西亚华人史》现在能够在各大书店购得。
这种分期,不只是便于叙事,更是一种鲜明的立场表达:
华人不是漂泊的他者,不是临时的经济动物,而是这片土地上真正的建设者与共同体成员。
在撰写过程中,廖文辉教授不仅细致处理移民、经济、社会、文化各层面的资料,也努力追溯民间社会与官方叙事之间的张力,捕捉历史进程中那些往往被忽略的情感、经验与日常细节,与单纯罗列事件相比,廖文辉更在意的是揭示脉络,理解变迁,重建马来西亚华人作为历史主体的尊严与位置。
写通史,不只是整理过去,而是一次次自我追问:我们是谁?从哪里来?又将往何处去?
跨越蛮荒、垦荒到建国
在《马来西亚华人史》中,廖文辉以“蛮荒期”(1800年前),“垦荒期”(1800–1945)与“建国期”(1946年后)三大阶段,系统梳理了马来西亚华人的历史轨迹。这一分期不仅呈现了华人在不同历史阶段的社会角色与变迁,也体现出他对于华人历史主体性的深刻把握。
在“垦荒期”,廖文辉教授特别指出,华人以种植、开矿、建城等经济活动为主轴,广泛参与社会经济建设;而在抗日与独立运动中,亦见身影,在马来西亚历史上的每个角落,都能看到其贡献。通过这种叙事框架,他有力地反驳了将华人历史角色边缘化、贬低为“外来者”或“搭便车者”的极端言论。
廖文辉教授之所以坚持重申华人的历史贡献,源于他对当代舆论环境的敏锐洞察。近年来,随着AI技术与新媒体平台的迅猛发展,社交媒体成为信息扩散的主阵地,极端民族主义的言辞否定华人贡献的论调,在网络上迅速蔓延,其背后不仅有特定政治人物与极端学者的推波助澜,甚至也有部分华人学者在国家认同焦虑中,陷入自我否定的叙事陷阱。
这种趋势,使得廖文辉意识到,必须以系统而具整体视野的史书回应 —— 不仅要为华人群体重塑历史记忆,也要在公共空间中捍卫历史的真实与尊严。
因此,《马来西亚华人史》不仅是一部学术著作,更是回应时代挑战、抵抗历史失忆的一种文化行动。它强调,华人并非历史的边缘人,而是国家建构的重要参与者与贡献者;唯有正视这一事实,才能真正理解马来西亚社会的多元与复杂。在研究的过程中,他愈发体会到:虽然早期马来西亚华人社会没有孕育出士大夫阶级,毕竟马来西亚的移民历史,不算久远,但却在民间文化层面展现了惊人的创造力。

廖文辉教授为完成《马来西亚华人史》,走访了不少新村进行田野调查,此图摄于马六甲丁赖新村。
“节令鼓、捞生、舞狮,这些民俗,都是移民社会自发创新出来的。这些习俗不只是表层的热闹,而是深植生活,形成了认同感与文化连结。”
“马来西亚华人文化,必须断绝与中华文化的联系?我认为不太可能,因为汉字、语言逻辑、节庆习惯,早已融入生活血脉,无法切割。”
出版历史读物,像是一场漫长的马拉松
早前,廖文辉教授的《马来西亚史》在台湾热销五千本,马来西亚也售出四千本。他对新书的推广抱有信心,但也清醒地知道,历史阅读的普及仍需更多耐心与时间,让群众透过阅读来了解自身的历史是一场长远的文化运动,需要慢慢耕耘。
在他看来,要认识历史,必须先从阅读历史开始。回到最根本的原点,仍然是阅读。唯有通过不断地阅读,人们才能逐步建立起理解过去、思考现在、想象未来的能力。
为了让更多人接近历史,廖文辉计划以千字短文、短影音的形式,尝试以更轻盈的方式普及历史思考。
“要让大众理解历史,就必须深入浅出,比如解释司马迁讲的‘通古今之变,究天人之际’,用大家容易理解的方式,把这些话讲给更多人听。”

廖文辉教授在《马来西亚华人史》新书推介礼与与会学者合影。
在马来西亚,出版与阅读环环相扣,出版生态的局限,制约了多样化知识的传播;而阅读风气的薄弱,又进一步影响了出版市场的活力。中文世界长期以轻文学、励志心灵书籍为主流,而历史、文学、社会科学类作品往往处在较为边缘的位置,能进入大众视野的历史著作屈指可数,即便有出版,也常因市场规模有限、读者基础薄弱,难以支撑持续、系统的书写与推广。
对廖文辉教授而言,要推动历史阅读,不能只寄望一时的畅销,更需要慢慢打底,培养起对历史、对思考的基本兴趣。出版人和作者在前端投入耕耘,读者在后端用阅读回应,两者环环相扣,缺一不可。正是这样缓慢而固执的积累,才有可能在未来,慢慢改变阅读版图,让更多严肃而有温度的历史书写,被听见,也被看见。
历史阅读,从来不是为了炫耀知识,而是为了理解自己,理解社会,理解变化的力量。
“真正的历史感,不是记住多少事件,而是看见背后的精神脉络。”
廖文辉教授说着这句话时,阳光正好洒在他身后的书架上,照亮那些静默无声,却始终等待被倾听的历史。
报导/ 黄龙坤
摄影/ 李欣怡、受访者提供