食在古晋 22.07.2022

黄子扬:婆罗洲之味

我返身无法回去古晋,眼前还未到家,雨林之隔,两眼遥望,我已经开始想念砂拉越叻沙。

 

很小的时候就慕名砂拉越(那时它还叫砂劳越),或许是因为它是全马来西亚佔地最大的州属,又或因为课本上描摹关于那座雨林的生猛、天然资源之丰盛,让我很想踏踏实实地踩在,那片滋养出犀鸟与莱佛士花的沃土,并且亲手触抚那唯独长在婆罗洲岩洞上的垂叶独叶苣苔。

两年前买好机票准备飞往古晋参加热带雨林世界音乐节(Rainforest World Music Festival),但疫情刚起,彼时亦未知疫病即将大肆,和朋友商讨后,决定取消了这趟旅程。可时间它有催化的作用。越是念想,越是回响。今年见疫情稍缓,世界亦不得不恢复运转,便和朋友重启婆罗洲旅行计划,只是这一回,我们以音乐节为起点,一边游赏一边吃喝,花个十二天好好在这里生活。

 

01、胡椒,与华人农家屋的比达友婆婆

雨林音乐节办在山都望(Santubong)的砂拉越文化村里,距离古晋城约35分钟车程。车子缓缓穿过马来甘榜,远方形似长眠公主的山都望山便现于眼前,彷彿张贵兴笔下思念中的长眠的南国公主,却早已不复它千年前的热带小镇风情。十九世纪的山都望,佔尽各种天然资源和神秘药物,商人纷纷来此抢夺宝物,在等待季风交换的时节,水手们也在这里扎营留宿,繁闹不绝的盛景如今已成历史,山都望终归于恬静,连山自己都坐望远古。

长眠公主山下的文化村在雨林音乐节时期挤进了上千名游客。来到音乐节的第三天,在酒意与倦意挟持下,我一个人沿著日落徒步山村,挨家参观砂拉越各民族的传统屋。来到一家华人木板屋前,不由得停下脚步,张望门前悬挂的红布条和大红灯笼,大伯公神龛高高在上,我想起了华人新村里的木屋,属于每个人童年记忆的“婆婆家”。

负责打理华人农家屋的是一位比达友(Bidayuh)老婆婆。她说得一口流利的英语和马来语,亦懂得华语、福建语和比达友语。这个房子不是她的家,但她的日常都在这里。邻近音乐节日间活动尾声,婆婆开始收拾木桌上的展览品,我见绿色胡椒果实摆在桌上,便趋前与她攀谈。婆婆解释道,胡椒分黑、白、红、绿四种。绿色是未熟的胡椒果实,未熟的浆果加水煮热片刻再曝晒几日后就成了黑胡椒,而白胡椒则将完全成熟的浆果浸泡水中一星期后再将其弄干。两种胡椒气味不尽相同,也能作调色功能。

“那你听过马吿吗?”我谷歌马吿这种山胡椒的照片,示意婆婆。

前几日正好和生活在台湾的香料老师聊起马吿这种台东独有的香料。遇上眼前的婆罗洲特产胡椒,硬是想将它介绍给热带雨林里的婆婆。

“没听过呀,竟有这种胡椒?”婆婆回答。

“我也还没试过。等我下次试了,再回来告诉你它的味道如何。”

此时外国游客趋前询问婆婆关于屋子的种种物事,我就不再打扰,轻轻道别后我走往马兰诺(Melanau)高脚屋的方向,日头早已西沉。

 

02、我的叻沙C位——砂拉越叻沙(Sarawak Laksa)

叻沙家族生养众多,我试过的就有咖哩叻沙、槟城亚参叻沙、吉兰丹叻沙、娘惹叻沙,但自从在古晋吃过第一碗砂拉越叻沙之后,我的每一朵味蕾便决定情系于它,此生不改。

“那你吃东西就是偏重口味的咯。”古晋朋友这么说。

怎会如此?我的舌头是香料的世仇,但有种说法是人的饮食习惯每七年变换一次。我想我的七年大限已至,加了香菜的叻沙,更是让灵魂升华。我不是美食家,只能盲猜砂拉越叻沙的成分——是不是有茴香?我吃到的那个那个草药味,是丁香?是八角?把汤汁吸饱吸满的米粉、鲜虾、鸡肉丝和薄薄蛋饼,是砂拉越叻沙战队的四强,送进嘴里的汤与面与料迭加成匙,彷彿将整个热带雨林的馥郁都吃进了肚子。

食而知其味,是为活得剔透。查谷歌,原来叻沙竟用三十种香料熬煮成汤汁,除了被我估中的食材,还有南姜、石栗、芫荽籽、肉豆蔻、小荳蔻子、小洋葱等,配上特调峇拉煎沾酱和酸桔,一碗砂拉越叻沙于焉上桌。

从美里飞回吉隆坡前吃了最后一碗砂拉越叻沙,在IG 限动打卡,古晋的朋友一致留言:“美里的叻沙不好吃。”我知我知,要去亚答街Lau Ya Keng阳春台,或是新泉春嘛。我返身无法回去古晋,眼前还未到家,雨林之隔,两眼遥望,我已经开始想念砂拉越叻沙。

 

临飞隆前最后一碗砂拉越叻沙。

03、烟屋下,达雅族美食和米酒冰沙

还好是星期二去的烟屋(Rumah Asap)。要是换作周末,肯定没位子,当地旅游局的朋友说。东马日落得快,猫狗也不怕人。才刚坐下,天色就暗,猫狗凑近,朋友遂带我们起身巡店。

烟屋是专卖达雅族(Dayak)传统美食的露天美食中心,入夜的时候进入迪士科模式,播放的却是著名的肯亚族民谣〈Leleng〉。我们点了数道达雅族必吃美食,像是烟熏猪肉、清炒野生蕨菜(Midin)、鱼生(Umai Ikan)和海蜇皮(Umai Obor-Obor)。

初尝原住民美食,总是战战兢兢,只好从最为熟悉的猪肉开始。才把猪肉放进嘴巴,一股骚味便散逸口腔内。见我面有难色,朋友笑,“怎样,好吃吗?”我掩着嘴支支吾吾。

“你吃的那个是猪头皮。”

救命。我没说出口。只是礼貌点头。

赶快再夹另一道看起来稍微正常的猪肉,放入口里,自信点头。是了,就是烤猪肉。

接下来进入二级挑战,蕨菜。它看起来像西马常有的芭菇菜(Paku),同属野生山菜。当地人说,Paku就是Paku-pakis,蕨类的意思。我才恍然,原由此得名。蕨菜吃起来的口感和芭菇菜没两样,只是少了黏滑的感觉,野菜味也不重。

鱼生和海蜇皮味同日本料理,经过辣椒、红葱、生姜和酸桔的调味,味道清爽醒神,吃了还想再吃。不久,米酒冰沙上桌,朋友还特意嘱咐店家勿加太多米酒。须知,米酒酒精含量最高,啜饮一小口即后劲无穷。我们谨慎舀食,甜味与酒味在口中交织融合,像是欲语还休的暧昧告白。

达雅族美食不为吃饱,纯属尝鲜。对没什么冒险精神的我来说,这趟原住民美食探索虽是人类的一小步,却已是我的一大步。

 

达雅族的传统美食,吃得我战战兢兢。

除却食物,初临砂拉越的我感受最大的人间之味,便属人情味。第一天傍晚飞抵古晋,到亚答街阳春台吃粿汁时,遇上民宿的老板,他二话不说替我们结了帐。后来的这十几天,也都倍受当地朋友的悉心照料,带我们游山玩水吃好料,且都不让我们掏腰包,愧疚之余,也感念砂拉越人的热情与善意。这些滋味要比舌尖上的探戈更为隽永,它如砂拉越美食的丰富与多姿,且可以收藏在心底,回味很久很久。

 

十二天砂拉越之旅的最后一场美丽日落,在美里。

 

 

文/黄子扬

图/黄子扬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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黄子扬
自由广告人与媒体人,写文案亦制作影视节目。曾获一些文学奖,大学组过乐团,著有散文集《徒手杀死那只狐狸》和人文纪实手札《声音猎人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