农历新年 21.02.2024

郭朝河:年味的动念

这才发现,自卑时,年味也随之消失;知足后,过年却也莫名回味。

 

我一度非常讨厌农曆新年。

或许这是多数巴刹小贩的心声。

我当然也曾喜欢过年。还未看懂日历的年纪,当街上张灯结彩,红得发晕,收音机播放的喧闹歌曲足以盖过收讯杂音时,就知道“华人圣诞”准备来临。除了能狂喝汽水及玩扑克牌,心里最期待的,是这个大日子能瞬间把马来亚银行赠送的小黄虎扑满喂饱。

不夸张。公公的六个加上外公的十三个孩子,还有已成家的堂表哥姐,从除夕到十五收到的拜年红包,若拆封再黏合,足以制作成好几个手提灯笼。即使每封只有两块钱,在低通膨的80年代,也能吃上半年的零食及买几本《小叮当》与邻居交换看。

当年,就算一大清早被鞭炮吵醒,揉开的都是期待。不需要妈妈提醒,也会赶紧刷牙洗脸换新衣,等待随同父母出门探访亲戚。然后又是吃不完的年饼,与亲戚小孩用银角玩牌,或观看嘉乐、德宝或金公主娱乐发行的群星贺岁片。

还真是“新年哪年连年” ,总是要等到元宵节后,才惊觉“岁月悠悠光阴如箭”。童年的新年还真是无忧无虑,连睡觉都是甜的。

直到中学。

爸爸误信朋友帮人背债,一份粮无法养四个丁,恰逢新巴刹开业,妈妈决定顶下一个摊位,当个卖杂粮的小贩。当时收入根本没办法请帮手,身为长子,我也只能骑著摩托,载妈妈到巴刹开档后,再到学校上课。

平日还算可应付,但来到春节前一周的小年,每户人家都忙着採买年货,好准备除旧佈新,拜神祭祖时,大家多忙碌,小贩就更加倍劳累。当每家开始贴上春联,把家里打扫得一尘不染时,我家却忙着堆积货品,希望能趁着佳节热兴,卖多点赚多点。

这时,床也要起得比别人早,为的是应付更多早起抢购年货的主妇。摊位也会开得比较迟,毕竟有许多外地人回乡,在外赚的钱,回到家后花得总是特别松。这批人一般都会睡到自然醒,然后悠哉来到巴刹閒逛,只要对他们态度好,准能卖到东西。

第一年还算新鲜,折腾几天后看到家里能赚到钱,心里还算苦中带甜。但几年下来,爸爸的债务没变少,妈妈的辛劳却加重,加上发育期的自我认同感逐渐萌芽,开始读懂各种人情世故,明白大人交谈间欲语还休的神情后,我逐渐看不清新年的原生乐趣。

“她的小孩我先不包。你先打开红包,看收到多少跟我说,我才赶快包,知道吗?”妈妈耳提面命,要我像个侦探,打听亲戚的利是钱,以用同等的钱回赠。看似合乎社交礼仪,实际上是穷人家的最后颜面守护线,避免收到大红包时,咱们家还是用薄礼浅待,让难听话更多。

那几年,苦闷与忧郁正好藏不住,全都化成脸上的小痘子,抓破后又重生,彷彿看不见根绝的尽头。还记得某次过年前,小姑送来很多好看衣服,说表哥长得太快,衣服尺寸已不适合,正好见我适合,与其丢弃,不如转送给我。

“我不要别人可怜我们。”还记得冷冷抛下这句话后,留下妈妈的沉默。我那无处安放的自卑感,总是只能丢给妈妈独自消化,回想当时说过的话,还真是无可推搪的低级语言暴力。看似要逞强争气,实际上却像是被打捞上来的鱼,急得只能口吐白沫来解气。

而小贩家庭的迎新年时刻,总是要忙到除夕午后,等到所有人採购结束,我们才能收拾所有的混乱,拎着卖不出的剩余年货,骑著摩托回家准备年夜饭。

匆匆忙忙地烧菜,匆匆忙忙地洗澡,匆匆忙忙地吃饭,图的也只是忙碌后的片刻休息。后来几天的拜年,我也只是当作例行公事,客套寒暄后,就头低低躲在角落放空。对身世与外貌的不自信,让我几度想逃离人群,切割所有关系,只想赶紧长大,成为一个能抬头挺胸的富裕大人。

幸好父母的善良换来善报。纵然偶有不忿怨气,但四个小孩终究咬住坚韧,安康长大。彼此胼手胝足,互相扶持念完大学,最终都找到安然生存的方法,合力还清债务,并珍惜每个过节的团聚。

这才发现,自卑时,年味也随之消失;知足后,过年却也莫名回味。都只是自己的动念差异。

消失的,就当作这个家还齐整圆满的代价。如此一想,困苦的过去也都值得了。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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郭朝河
跨界媒体人