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已深，是谁在敲打我窗？
抵达台湾经已入夜。我们搭上巴士，缓缓前行，街灯穿透窗口侵入，我双眼望向写着繁体字的路牌，写着我们此行目的地——宜兰。
窗外景色几番明亮，终归沉静下来，仅剩一片黑暗，偶尔几根树枝擦过窗口，宛若提醒着我们已远离城市。
此趟旅程中，我们没有游历台湾有名的大城小镇，也没有探索深山密林，而是走入一块块农地，拍摄一名名幸苦耕耘半辈子的农人。
我们是谁？是包含《大日子》在内共17家马来西亚媒体的摄影师代表，一同参与由马来西亚苹果旅游，以及台湾休闲农场发展协会联合举办的“第6届台湾休闲农场大马杯专业摄影比赛”。
比赛时长7天6夜，17家媒体划分三队，各别前往不同休闲农场，依据主办方拟定的主题进行拍摄，分别是“自在”、“岁月”与“沉淀”。
是的，我必须吐糟自己。身为一名文字工作者，也不知是否向梁静茹借了勇气，竟敢答应邀约，与各家媒体的大师级摄影师们同台竞赛。出发前已不断催眠自己，维持佛系心态，比赛成绩不重要，最重要是出公费游玩台湾（误），既来之则安之。
首场比赛（上半场）：三富休闲农场 / 紫森林休闲农场
地点：宜兰县冬山乡
比赛主题：自在
好暗。
抵达三富休闲农场（或称紫森林休闲农场）时已近凌晨，除了墙面与路径有着微弱灯光指路，其余仿佛都蒙上一片黑雾。眼看不清，其他感官反更清晰。空气中带着种清新冰凉感，应是刚刚下过雨。
后来才晓得宜兰是个阴晴难定之地，由于临近太平洋，同时周遭又被雪山山脉与中央山脉包围，特殊地理位置导致风将云不断送入宜兰，雨自是来得快也去得快。特殊的地理环境也使得土地肥沃异常，农人也种出许多令人惊艳的作物。
当夜，我们被安排入住农场客房，眼虽倦，提不起劲观察四周，但耳中不时传来令人舒服的白噪音。仔细一听，仿佛是蝉鸣，音色明亮且高亢；蛙声穿梭其中，低沉又富有磁性，双双搭配，宛若一首晚安曲，即是欢迎我们这些旅客，也令人卸下心防，消除比赛的紧张与不安感。此刻的千言万语和千思百虑，都不如好好睡个觉实在。
一夜无梦，我从安稳中苏醒。
首轮战抽中三富休闲农场，占据主场优势，无须像其他人般急匆匆赶往另一家农场，心境更贴合此战主题——自在。
提起相机走出房门，空气沁凉，雾未消散，举目远眺，山脉绵延，我们仿佛置身在山谷平原里。此刻，晨曦初现，是绝佳的摄影时机，光线柔和又经雾气折射，宛若仙境，手指恨不得机关枪连射般按下快门，将眼前美景纳入其中。
雾气消散，太阳公公正式起床了。鸭子、鲤鱼、蜘蛛、蜻蜓、蝴蝶、飞鸟、猴子……数不尽的动物也仿佛随之苏醒，开始在农场各处活跃了起来，或是飞舞或是织网或是在旅客面前讨食。后来探访了那么多家休闲农场以后，我依然念念不忘这里的生态环境，也拍下此次比赛之旅最喜欢的照片之一。
白天如斯精彩，夜晚也不遑多让。随着夜间导览员的步伐，我重复走着白天的路径，点点星光纷飞眼前，是萤火虫们正在乱舞。此刻我仿佛置身在偶像剧般，可惜身边没有良人，虽有浪漫情怀却无处释放。导览员说，萤火虫只愿在水源干净的地方成长，而这漫天飞舞的星光，可见农场主对此地生态环境的用心。
首场比赛（下半场）：星宝葱体验农场
地点：宜兰县冬山乡
比赛主题：自在
好绿好金。
若从谷歌地图上看，三星乡毗邻冬山乡。我们一行人从冬山乡三富休闲农场出发，茂密园林渐渐稀疏，取而代之的是层层叠叠犹如海浪般起伏的田海。远方的山脉我仍无法分辨究竟是雪山还是中央，但眼前的是已接近腰部高的深绿葱田，以及正躺平日晒的金黄稻草。
据说稻草底下也是葱田，像被子，温柔覆盖。
幼时常看台湾美食节目，每每提到三星乡必然就是搭配当地名产——三星葱，其葱白长，葱深绿，粗细就如芊芊玉手，其娇柔，莫怪需要稻草这君子以身护之。
千万不要搞混，三星葱并非是指葱的品种，而是泛指在三星乡种植的葱，其特别之处便在于其土壤与葱十分契合，多是厚重粘土，既由兰阳溪上游无污染的水质灌溉，也因当地雨量丰沛，致使土地肥沃且干净，加上日夜温差等等因素，才能种出手臂般长粗的葱，甚至傲视全球葱类。
兼且相较许多农作物，三星葱更显敏感，要农夫们悉心照料，一亩田弯腰驼背插秧数千次，好天晒，落雨淋，需时270天方能收割，时间成本更高，驼背农夫们的数量也是居冠全台。
谁知盘中餐，粒粒皆辛苦？若是还不知，星宝葱休闲农场的工作坊，便能令你尝试当当葱农。先是换上亮面高筒水靴，一步步深深浅浅地踩着泥水路，怕滑倒。
身为参赛者，采葱、洗葱与制作葱油派等粗重功夫，就交由有缘人代劳。
时值夏天，宜兰热气烘烘，拍完照便赶快躲入咖啡厅里喝凉的。咖啡厅后有个小小动物园，养着迷你驴与梅花鹿，不仅与其自拍打卡，还可以亲手喂食，又是一处让人玩得大汗淋漓的地方。
地点：南投县国姓乡
比赛主题：岁月
好香。
还未踏入阿坤香茅工坊，一股股香茅香气便随风送达，猛一吸，清淡醒神，浑身舒畅。
相较其他组别连续跑糯米桥休闲农业区的两间休闲农场，又上山又下雨，部分地点还取消的窘境，我们这组除了太阳特别猛烈，气温特别炎热之外，大部份时刻都待在阿坤香茅工坊中，与乡代表阿坤聊聊天拍拍照，还干脆将脚浸泡在香茅露池中，消除连续几天比赛的疲劳感。
50年代前后，香茅曾被誉为台湾的经济奇迹，据说当时一桶香茅油可换来一间民宅。我不知这说话是否夸大，但台湾香茅油产量曾一度位居世界之冠，却是不争的事实，南投国姓乡更是台湾盛产香茅油的重镇。
可随着化学物合成香茅油的技术逐渐完善，香茅油价格一跌再跌，南投的香茅农们纷纷弃种香茅改种其它农作物。
阿坤香茅工坊的主人，自然就是阿坤。嗯？这有什么好提的呢？阿坤今年70岁，曾经历过香茅价格暴涨的黄金年代，也经历过香茅价格暴跌，大家弃种香茅的时刻。年轻的阿坤也不例外，狠心弃下香茅田再另找“头路”（台语，意为工作）。
自幼被香茅油熏陶长大的孩子，又怎可能忘得了那股迷人香气呢？
阿坤在外漂泊数年后，双脚终究还是踏入田中，好天晒，落雨淋，将一片荒芜再次变成一亩亩香茅田。父亲留下的蒸馏锅炉，他也没有落下，而是遵循古法，将一丛丛晒干的香茅丢入其中，大火提炼4小时，600台斤的香茅，仅仅只够产出72瓶。
古法蒸制香茅油是如此劳累费工，为何阿坤仍要遵循古法，而不另辟捷径之道，例如化学加工呢？
阿坤笑起来牙齿还有红印，是咀嚼槟榔后留下的印记。只听他笑声爽朗地说：“这就是传承。”
等待香茅油出炉的时间中，百无聊赖，该拍的都已拍好。于是阿坤便带我们去参观香茅田，顺便拍拍他飒爽的英姿。
从未想过马来西亚会怕天气热这件事。但台湾的夏日，却犹如一鼎焖炉般，我们正在其中被蒸被烤。
因此，很难想像70岁的阿坤，还要亲身下田栽种、收割香茅的景象。只见阿坤手拿一把弯刀，艳阳便在顶上，他却如没事人般，手起刀落，便是一把又一把的香茅。我们这些拿相机的人都已大汗淋漓，他亦然，只是早已习惯。
阿坤当模特当得累了，于是身份切换变成导游，又带着我们参观丝瓜田与糯米桥。
据悉目前全台湾仅仅保留三座糯米桥，南投国姓乡的糯米桥便是其中之一，建于民国29年（公元1940年），全长约53公尺，宽5公尺，高20公尺。
桥如其名，建桥的原材料确实是糯米，加上红糖、石灰等物质替代水泥粘合石块。建桥时正值太平洋战争时期，日本殖民政府物资缺乏，才以这些物料替代，却不想经历多次天灾水患仍然屹立，并被台湾三级古迹，也是唯一的桥梁古迹。
算算时间，香茅油即将出炉，阿坤便唤我们返回，尔后又是疯狂按相机快门的时刻。
第三场比赛（上半场）：福田园教育休闲农场
地点：台北市士林区
比赛主题：沉淀
好吃好玩。
台北的休闲农场，与之前到访过的宜兰、南投等地的休闲农场不同，属性上更趋向亲子教育，或是供城市人逃离压力的一块绿地。
因此当我到步阳明山上的福田园休闲农场时，总会觉得迥异，或许是一切都显得太井井有条了。从入口贩票、园区路线规划、景色与建筑设计，乃至特色美食等等，都仿佛在与我说，这是处适合半日游的地点。
绝无好坏之分，仅仅只是主观感受上的落差而已。
福田园别名“枫的微笑”，占地1500坪，地处阳明山海拔400公尺之地，园区内拥有一条名为菁礐溪的小溪弯延穿过农场，倚山傍水，并还种植数百颗青枫树与红叶枫，时节一到满园区便是红叶纷纷，景色之美不言而喻。园区内尚有数座景观玻璃窗建筑，或是用作餐厅与贩卖部，或是用作多功能会议室与工作坊小教室。
信步游走，玻璃建筑倒影枫树林，两者交汇蔓延，蜻蜓纷飞其中，仿佛分不清镜内镜外。
亲子教育、生态教学，是福田园赖以成名的特色，并被誉为台北第一的教育农场。与我们同步抵达的，还有一群幼稚园的可爱学生们，在工作坊的教师带领下做着手工；我们也不遑多让，泡在小溪边制作蓝染布印。
福田园的脸书网页上写着这么一句话：
“我们不是餐厅，只是我们有供餐，有供饮品，但我们不是餐厅！”
为什么会让人有此误会，那自然是因为食物实在太好吃了。像是桶仔鸡，肉质柔嫩多汁又富弹性；或是牛肉面，汤头清甜，牛肉熟烂入口即化。明明是休闲农场，所推出的美食又宛如大餐厅的水准，怎会叫人不困扰。
福田园经过多年发展，加上地处寸金寸土的台北市，其顾客群多是城市人，要单靠农作物养活整个农场，显得有些不切实际。如今的福田园，既能让来客喝咖啡吃美食，无所事事度过一天；又能搞搞学校团康活动或一班好友一同户外烤肉；也可上山观看红枫美景体验台北少见的生态环境。
第三场比赛（下半场）：梅居休闲农场
地点：台北市士林区
比赛主题：沉淀
好恩爱。
不对，我明明是参加台湾休闲农场摄影比赛，为什么反而被梅居休闲农场的恩爱老夫妇给撒了一地狗粮，闪爆了双眼？
这对恩爱老夫妇，丈夫名为郭秀光，妻子名为杨安心，听说我们会前来拍摄，早早便坐在园区内守候。此次比赛主题既名为沉淀，面前又有两位绝佳的模特，我们做为摄影师又怎会放过呢？
结果没想到郭大哥直接挑明：“上次有个韩国摄影师来拍摄我们，回去后便得了大奖。”众摄影师们听罢，还不卯起来狂拍吗？
郭大哥自动请缨，要带我们逛一逛园区；安心姐怕老公晒，还拿出草帽给他。电视剧里常见交换戒指以证誓言，没想到在这里则是相互为对方戴草帽，以虐待如我这般的单身狗们。
梅居休闲农场与福田园教育休闲农场一样，位于台北阳明山上，但海拔较高，达500公尺，且四周无遮无掩，站在庭院望外一望，台北市就如缩小后的乐高城市，只见台北101宛若卫士般，挺直腰杆立正站好。
郭大哥一面走一面解释，当初买下这块地改建成梅居休闲农场，是两人计划已久的退休生活。如今闲暇时栽种些蔬果香草，或是夫妇手牵手漫步竹林，好不惬意。
不过安心姐想得更多一些，她不仅希望生活惬意，也希望为环保尽一份心力，因此坚持在栽种农作物时绝不使用化肥栽种、不撒农药、不用杀虫剂等等，让土地能够永续健康，栽种最有机的蔬果；同时她也大力推动蔬食文化，不仅联通阳明山上其他小农相互合作，以在地季节性食材烹调美食。
尔后定格时光，叙说农人故事
摄影是定格时光的艺术，无声无语，却也千言万语，或许过个5年再回看，又会有另一番故事。犹如三富休闲农场的第二代经营者们，也是通过一张张旧照片，重温往日农场的风光时刻，更在心里暗自决定，要让此景象再现。
而我们此刻定格的时光，是不是也能在5年、10年乃至20年后依然散发着余味？
回到马来西亚以后，身体始终忘不了台湾夏日的湿热。那是种刚刚踏出酒店门，便会觉得全身黏腻腻，难以摆脱的状况。只是温室花朵如我，不由地想，在这气候下，为何还会有年轻人还想继续当农夫。是爱呢？还是责任？尤其是许多台湾青年返乡耕种，或传承祖业，或开辟全新农地，也不断提高着台湾农业水准。
这些故事，农场景致，不断在脑海中发酵。于是文章越写越长，总觉得短短数语，难以交代全部。
数年前，我曾因工作之故返回家乡吉打访问米较厂，厂主的感叹至今仍历历在目。吉打素有西马粮仓之称，驱车沿着南北大道北上，行过槟城边界，步入吉打之时，映入眼帘的必然是一亩亩或翠绿或金黄的稻田。但厂主说，这称号或许会慢慢消失，皆因吉打的稻农们年纪普遍高龄，而二、三代们或是将土地抛售建造房产，或就弃土地不种植。务农，对许多人而言，都太苦太苦了。
可惜吗？自然。
然而近几年马来西亚许多农场开始转型，不仅保留传统农业耕种，还开拓旅游业务，结合休闲与教育，开拓新客源，让农场能够永续经营。
这是传统农场的自救方式，也能成为一种教育模式，能让鲜少接触大自然的孩子们，再次体会农地之美。在他们心中种下一颗种子，不准那天便会发芽，未来成为大马农业的生力军呢？
文/ 丁俊勇
图/ 丁俊勇
特别鸣谢：台湾休闲农场发展协会、马来西亚苹果旅游、马来西亚苹果101、Canon Malaysia
